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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23年10月01日
来源 潮新闻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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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春天,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的三位年轻教师正在北京招生。有一天,其中一位老师许江发现同行的佟振国老师不见了。另一位老师梁铨跟他说,“佟振国回去参加赵无极讲习班了。”

还有这么一个学习班?许江当时在工艺系教书,系里并没有派人参加这个油画讲习班。从北京回杭州后,他赶紧向工艺系打报告,“系里不太情愿地让我参加了这个班。”

“人生的遭遇总是变化莫测。我一生感激这个班,它给我太多的力量,几乎是我绘画自信的不平凡的源起。”

1985年4月,华裔法国画家赵无极为报答祖国,回到曾经接受启蒙的母校,举办绘画讲习班,讲授自己半个世纪的艺术实践技艺和思想。

赵无极了解他的学生们,他们是来自全国最优秀的美术学院的师生,他们满腔热情,认真地来接受指导。但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将经历漫长而辛苦的道路。“我尽量向他们讲解自己的经历,使人明白传统不该被抛弃,就像我自己经历的那样。但传统仅仅是画家开始从事绘画的一个因素,而不是其最终目的。”

 

1.

赵先生穿着衬衫,外面罩一件薄款羊毛衫,但不是穿在身上,是搭在肩膀上的,颜色又是出挑的浅黄色,洋气极了。

1985年4月底,28岁的章晓明第一次见到赵无极先生。这位驰名国际艺坛的大画家风度翩翩,平易近人,“他皮肤白里透红,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南方口音,声音不大。”

当时浙江美术学院油画系主任郑圣天先生,任命刚留校任教一年的章晓明老师作为“赵无极85讲习班”的班长,负责组织、联络班级的各类事务。于是章晓明有了一次在开班前与赵先生接触的机会。

原本召集的听课学员,是来自全国各大美院油画系的18位骨干教师。结果赵先生一看学校准备的教室,就对大家说:“太浪费了。”他说在巴黎的美术学院,这样大的画室,他起码能带二、三十个学生。

当时中国盛行苏派教学模式,绘画教室里一般就容纳十个左右学生;模特分两组,以墙为背景,学生围绕在正面和侧面位置画画。章晓明他们没有多安排学生,也是担心时年65岁的赵先生上课太疲累。

但是赵先生强烈要求多招一些学员。后来,除了这些青年教师,浙江美院油画系85届毕业班的同学也全体加入。1985年5月,为期一个月的讲习班正式开始,总共27名学员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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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章晓明提供

 

2.

2023年9月20日,当年的学友们围坐下来,竟然彼此有些错愕:怎么都成了两鬓斑白头的老人了?

是啊,距离“赵无极85讲习班”开班,38年过去了。距离赵无极先生仙逝,也有整整十年了。

因为“大道无极”特展而组织起来的这场纪念座谈,取名“西湖寻梦”。大家都说,当年上赵先生的课啊,就跟做梦一样。

那时候赵先生每天都是早早地到教室里,他通常只在学员写生中间休息时,一边改画一边跟大家讨论。

当时留下的影像资料,多是所有人围在赵先生边上的场景。有一张照片,先生十分专注认真,边上年龄最小的学员滕英瞧着,“表情却傻乎乎的”。至今大家看到这个情形,一边笑一边说,“其实我们那会儿全是这样子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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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章晓明提供

 

刚开始上油画人体课,模特儿上了台子还没有准备好给大家画,底下学员们早已经调好颜色了。当时的美术教育,以记忆作为创作依据,大家习惯默写。

“你们不看一眼就调颜色,怎么知道颜色正确呢?”赵先生说的正确色彩,是每个人自己根据环境和心境观察到的色彩,“绘画不用眼睛看,只是凭记忆,这不是创作。”

在赵先生的课上,模特儿也不再贴着白墙了;先生把他们安排到人堆里,周围360度都是可以写生的位置,你不仅得画人体,还要考虑模特和复杂背景的整体关系。这下可好,大家几乎都不会画画了。

有同学向赵先生提出来:“能否向我们表演一下如何画?”

赵先生回答:“我不会表演,我只知道画。”他说用法语讲,就是“barboille(乱涂)”,“不用害怕,随心所欲。”

 

3.

赵先生常跟学员们说,不要紧张,画画就是要“胸无成竹”。大家听了又吓一跳。

宋代诗人苏轼提出“胸有成竹”,他讲画竹是“胸有渭川千亩,气压十万丈夫”。赵无极先生却提出要抛弃一切定见,一切先见,用活生生的眼光去看。他说:“不要让画笔停下来,要随心所欲地画。”

图片由孙建平提供

 

用心观察,然后大胆地表现。赵先生的老师也是这样教他的。

1935年,15岁的赵无极考入国立艺专(今中国美术学院)。他的老师,是林风眠、吴大羽、林文铮先生等中国第一代留法艺术家。

彼时,这所当时最先进的美术学院刚成立不到十年。首任校长林风眠先生,为中国20世纪的艺术发展提供了一条包容中西、触及本性的精神道路。他的学生赵无极,日后就成为了这条路上的旗帜。

1930年代,在一次二年级学生的作业展览上,赵无极的几幅彩色写生,在构图、色彩的把握上和表现方面,都有过人之处。这引起了校长林风眠的注意,他看出这个学生是可造之材,特意关照任课老师吴大羽重点培养。

西画系的吴大羽先生,是当时另一位备受学生尊敬和喜爱的名师。吴先生的威望,一方面建立在他自己作品的说服力,他的创作具有强烈的个性和绚丽的色彩;同时也在于先生讲课极富魅力,他的许多经典之语振聋发聩,比如“绘画即是画家对自然的感受,亦是宇宙间一刹那的真实!”

因为吴先生非常强调个人的感觉表现,他说:“画画最重要的就是感觉。对象的第一感觉很重要,能发现,能抓住,能表现感觉,便成功了。”

学生时期,赵无极一心想成为画家,他非常勤奋,每到下午学校的教室都关门了,他就从窗户里爬进去画画。吴大羽先生理解他的努力。按学制,在国立艺专学习的六年里,学生需要先学三年素描,第四年才开始学画油画,欣赏赵无极的吴大羽先生为他开了方便之门,准许他一开始就学油画。

对赵无极来说,吴先生是一位善于点亮学生眼睛的老师,先生教他“眼睛要观察一切,尤其要洞察人的心灵”。

“吴先生平时话不多,改画的时候话却比较多,板着脸不大有笑容的。”赵无极记得吴先生教课严格得不得了,总是在早上8点以前就到了。他每天都来看赵无极画什么。假如有时候他不太用心,吴先生就会说:“无极!有什么毛病啊?”

 

4.

赵无极后来自己当老师,继承了吴大羽先生的教学理念,作风也很像。只是赵无极做老师时多是言笑晏晏,幽默答话;时而兴起,爽朗地大笑。

85讲习班时,学校准备了一台大录音机放在教室前面位置。赵先生如果开始讲课,章晓明就去按下录音键。可是后来这台录音机的用武之地不大,先生专门讲课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在给大家改画时,会聊很多。

班上有一位天津美术学院来的孙建平老师,自己带来一个小小的随身听——比章晓明那台得插电的“大家伙”好用,赵先生走到哪里他可以录到哪里。每天晚上回到宿舍,孙建平就赶紧把赵先生当天的讲课语录整理出来。这其中,孙建平记下最多的语录,就是赵先生对画的点评和大家的讨论。

出现频率最高的评语之一,就是赵先生经常指着一张画讲:“他又画死了。我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画死了。”……“还没有画死之前,赶紧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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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章晓明提供

 

赵先生最重要的一个理论,是绘画呼吸论。他认为每幅画都是有生命的,需要呼吸。“呼吸”的意涵包含两方面:一方面指绘画的行为,另一方面是讲绘画表现出来的气韵。

赵先生用他的示范,向大家传达“绘画要呼吸”的道理。他喜欢用大刷子(大约2-3寸),常常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握着一把刷子就过来了。他总是眯起眼睛观察对象,然后开始动手,有时候把原作抹掉一片,有时候继续加几笔,无论画什么,好像一把刷子就够了。

当时大家就开玩笑要搞一个“刷子画派”,因为赵先生用起刷子来实在太迷人了。许江在今年画展的论坛上,又跟大家追忆当年赵先生用刷子时手在画布上展开的动作,“那样的果断挥洒,又那样的柔情万种,就像用手轻轻地抚过婴儿的脸蛋和屁股一样。”

“他这种宽广的大刷子刷大背景好理解,但那些高光和细节怎么办?赵先生一样用大笔。他用大笔的侧边,尤其是画了之后有点呲开的侧边,通过涂抹、提按、皴擦等诸多的随性的动作,来实现肌理和线条效果。”许江说,赵先生是将他对油画油色的理解,化入了东方的浑茫气象,并以神经纤维般的线条,来表现挥洒淋漓的山水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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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先生常用最宽的一种刷子画画 图片由章晓明提供

 

5.

那么中国,法国?东方,西方?哪个才是属于赵无极的世界?

事实是,赵无极只住在一个国度里——这个国度的名字就叫“赵无极”,它来自东西方两个传统。

而这个无极的世界中,杭州是最重要的象限之一。

1985年这趟回杭州,赵先生带夫人弗朗索瓦兹一起去西湖边散步。这是他梦开始的地方。

当初还在中学求学时,赵无极就向父母诉述想上美术学院的志愿。母亲不同意,她更希望儿子继承父业,将来成为一名银行家。但是父亲立即鼓励他。

在父亲的支持下,15岁的赵无极,凭借一张希腊石膏像的木炭写生素描画,一张水彩画和艺术史测试的优异成绩,考入当时被誉为全国最现代化的学校国立艺专。1935年9月,父亲赵汉生亲自送赵无极从上海前往杭州报到。

在艺专上学时,只要没有课的时间,赵无极就喜爱流连西湖边,观察大自然随着时辰的推衍、季节的嬗递,而产生的无穷变化——水波的潋滟,光影的灵动,云树间的烟岚,都令他出神入迷。

但只是描绘风景、复制自然,并不是赵无极的目标。他说:“我常在心里揣摩的是,如何画风?怎样表现空白?表现光的明朗、纯净?我不想表现自然,而是将形象并列、组合,使人能在其中看到静寂水面空气的荡漾。”

赵无极1948年出国前的作品,虽然多是具象绘画,但其中已经有一种空间在画面中推挤、伸展的力量,隐含着他日后抽象作品中重要的质素。

 

6.

1985年6月初,85讲习班结束后,赵无极先生组织学员在学校陈列馆里办了一个汇报展览。当时开幕式上有一个小party,赵先生请来几位特殊的客人,其中有林文铮先生。赵无极读书时,林先生是国立艺专的教务长。那天林先生往中间一坐,赵无极开玩笑跟先生说:“上学时您经常批评我。”老先生讲:“不是批评成才了吗?”

赵先生还请来几个他的同学,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位是庄华岳先生。赵先生一生认为他有一个同学,如果能获得和他同样的条件,成就将大大超过他。这个人就是庄华岳。

庄先生一生坎坷。学生时期他最为优秀,本来要到法国留学,因为抗战爆发未能成行。在学校西迁时,他在日记上写:“我这一辈子看来是再也没有办法从事绘画了,那么我就当个好教师。”后来庄先生一直在潮州老家当国文和音乐老师。

本以为就这样平静地过完一生,那天庄先生被同学赵无极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出来,请回来。许江他们这些晚辈当时看到庄先生愣愣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先生是不是怅然所失?

party后第二天,庄先生买了火车票去上海看望吴大羽先生。时年82岁的吴先生对他讲了三段话。刚见面时说:“(你样子)变了,但是结构还在”。第二句话:“我以前教你们的是错的。我说画面四边之外的东西不要管,只要管画面四边之内的东西。这个话语错的,画画更多的是四条边线外面的事情。”

吴先生那时年事已高,非常嗜睡,每天午睡要睡到下午5点。庄华岳受许多老友委托,劝先生别睡太多。吴先生就跟这位学生说:“我做梦了,我梦到我在画画。”第二年,吴先生就去世了。在人生最后的阶段,先生不能画画了,但是他可以日复一日地花费漫长的时间,在梦里头尽情地画画。

 

7.

吴大羽先生以前对赵无极他们这批学生讲过一句话:“怀同样心愿的人是没有别离的。”

画出自己的新图画,让每一代艺术家不受岁月的限制,青春成为一种心境,一种深沉的意志,恢宏的想象,炙热的感情。

1985年到西湖边那次散步,赵先生还在北山路上找到了他曾经在杭州住过的房子。他当时在四周转了一圈,看一看庭院。

有领导建议去交涉一下,把房子归还主人。赵无极拒绝了。“我这次回来,并非怀念过去的日子。我期待什么呢?我要做的,是要最好地利用我的有生之年进行绘画,画得更好,放胆以新的色彩,使之产生新的空间,轻松自如地创作,画出新的图画。”

相比前辈,我们的幸运是在于时间仍然是我们的,创造也是。就像赵无极先生对85班学员们说的:“从今天开始,我希望你们不要讲以前如何如何,要讲将来的事。”

1985年的汇报展上,许江代表学员发言,到尾声,他高声诵读:“杭州-巴黎,我们-赵无极。”

2023年9月20日,在一张1985年的合影前,85讲习班的大部分学员聚在一起,空出赵先生的位置,与先生再次合影。在快门按动的瞬间,大家不约而同地喊了那句:“杭州-巴黎,我们-赵无极!”

特别致谢 中国美术学院 余旭鸿 徐元 刘杨 金晓依 贾毓秀 

 

展讯

展览:“大道无极——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

时间:2023年9月26日-2024年2月20日【09:00-17:00(16:30后停止入场,周一馆休)】

地点:浙江省杭州市上城区南山路218号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

预约请前往微信公众号“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