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是“宋韵今辉”艺术特展最后一天。但是，关于宋画的研究，远未停步。

　　“其实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宋画’概念还很年轻，是在二战之后才塑造形成。”作为长期参加中国历代绘画大系编纂工作的学者，浙江大学教授缪哲这样说。

　　他在《“宋韵今辉”系列学术论坛·宋画与中国古典艺术世界》会议上，谈到“宋画如何被认识”的问题。

　　缪哲认为，与我们观念中，“宋画”的概念理应产生于宋代不同。“在明末至20世纪的几百年里，人们其实不清楚什么是宋画，也不认为宋画是重要的。”

　　明末：大量浙派画被改款成宋画

　　明代的朝廷不怎么关心绘画，民间收藏集中于太湖、松江地区。这个地区由于地方传统的原因，偏好“元四家”“明四家”为代表的文人画传统。

　　与此同时，当时还流行继承南宋传统的浙派绘画，在晚明之前，民间对浙派的收藏还有不少。

　　但是到了17世纪末，情况突然就变了。

　　明末清初的鉴赏家顾复在《平生壮观》里回忆，父亲曾告诉他，浙派的大师，如边文进、林良、吕纪等，继承的是南宋画院的传统。因此顾复年轻时就很喜欢浙派。但是中年以后，他迷上了“元四家”的山水，对于浙派开始不太瞧得起。

　　恰恰在这个时候，顾复发现市场上浙派的作品突然少了。他听人说，浙派山水、花鸟作品，往往被拿去洗款、改款，然后伪装成宋画出售。

　　从后来的研究看，顾复讲的个人经历其实是明末清初的普遍现象。这个时期，大量浙派画作被改款为宋画，流入不同的藏家手里。班宗华（Richard Barnhart）有过统计，“这个数字应该在数百到一千多件”。

　　大家知道今天《宋画全集》收录的全部宋画才1000多件。所以班宗华提到的这个数量是巨大的。可见当时是一场浩大的造假运动，一下子混乱了人们对“宋画”的认识。

　　所以当乾隆开始建立他的收藏时，“宋画”这个概念变得空洞、模糊——什么是宋画，什么不是，搞不太懂了。

　　当时内府中有一件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真迹，同时还有一件王翚的临本。但是乾隆朝的鉴藏家，不知道哪件是真的，竟把王翚的这件定为原作。范宽的原作反而被扔在一边。

　　20世纪初到30年代前后：

　　宋画，中华文明的核心

　　这一阶段跟之前阶段的主要区别，是对宋画意义的认识；对于“什么是宋画”其实还不清楚。

　　上个阶段，收藏家最看重的绘画类型是“元四家”“明四家”“清四王”为代表的文人传统。他们也说重视宋画，但这只是口惠，看看当时市场价就知道。

　　20世纪30年代，对宋画的认识发生的变化是根本的，决定了我们今天对宋画的观念。

　　具体地说，就是把“宋画”理解为中华文明的核心体现，或者是中国民族精神的浓缩。这个认识的变化，跟当时现代中国的国家构建有关。

　　这个想法的灵感是从西方来的，尤其是德国，具体地说，就是黑格尔所说的“volksgeist（人民民族精神）”，以及和这个概念有关的一套思想。这套思想的核心是认为：一个文明的性格和精神，浓缩在它的艺术里。

　　这个思想传到中国之后，大家开始在不同时代的绘画中寻找一种类型，用它来代表正在纳入世界体系中的中国。

　　最终被选中的就是“宋画”。

　　为什么是宋画？

　　跟元代开始的文人画相比，宋画更写实。它在气质上，很接近西方文艺复兴传统所代表的那套写实绘画。

　　最早接受这个想法的是康有为，后来有蔡元培、陈独秀等，最著名的是徐悲鸿。

　　1918年3月，徐悲鸿和北大画法研究会的成员，去故宫古物陈列所看了一批书画，当年5月，他发表了著名的演讲《中国画改良之方法》，认为15世纪之前，中国绘画一直是全球领先的，它的黄金时代是宋代。

　　这场报告可以说是关于宋画古今认识的一个分水岭：以前被推崇的文人画，开始被贬低。宋画被抬到了国家民族象征的高度——当然这跟新文化运动的总体倾向有关。

　　大家可能会问，具体是哪些宋画激起了康有为、蔡元培、徐悲鸿等人的想法？他们甚至认为，欧洲文艺复兴绘画是受宋画影响建立起来的。

　　从我了解的一点点材料看，其实他们没有看到多少真画，或者我们今天所认识的宋画。我猜他们看到的大部分应该是晚明以来的那些伪宋画。

　　总之当时被他们推尊的“宋画”，主要是一个概念。

　　在徐悲鸿推尊宋画的时代，美国开始系统性地建立中国艺术的收藏。其中的领袖，是建立波士顿美术馆东亚部的费诺罗萨（Ernest Francisco Fenollosa），还有资助建立弗利尔美术馆的工业大亨弗利尔（Charles Lang Freer）。他们对于中国不同时期绘画重要性的认识，跟董其昌以来的本土传统截然不同，他们只注重宋画。

　　在1919年，徐悲鸿发表以上演讲后的一年，弗利尔对上海的一个古董商，也是他的一个买手王鑑堂，对于王不断送文人画来，大表不满，并指示说：“Don’t sent me any Ming or later pictures. I only buy Sung and earlier paintings. (不要给我明代以后的画，我只买宋或早期的画)”

　　这个趣味背后的原因很复杂，总而言之，这一时期的美国收藏，基本也是以宋画为追求。

　　二战之后：宋画的再发现

　　二战之后，中国绘画史的研究，率先在美国的博物馆、大学中繁荣起来，系统的学术制度也开始成形。

　　他们首先关心的是战前汇集起来的大批宋画，这方面工作，最早从高居翰（James Cahill）教授开始，他当时是弗利尔美术馆的研究员，对战前汇集的200余件所谓的宋代绘画，作了第一次系统的甄别：这些作品大部分应该归于浙派。

　　那么，宋画的概念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就冒了出来。

　　这是人们第一次开始意识到真正的宋画应该是什么样的，宋画研究的热潮也是从这儿开始的。

　　最主要的工作，是将明末以来混进宋画的浙派作品一件件剔除。去伪存真之后，宋画逐渐露出了真面目。

　　二战之后到上世纪90年代所有重要的艺术史研究者，几乎都参与了这场被称作“宋画再发现”的运动。

　　20世纪70年代之后，台北故宫也在李霖灿的领导下，开始了宋画和浙派的甄别运动。他们的成果，专门做了一场展览“追寻浙派”。

　　在高居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班宗华用甄别出来的“浙派”画，在德克萨斯做了一个展览：《大明绘画》。

　　同时，日本以铃木静教授为主，也开展了类似的工作，出版了《浙派研究》等。

　　大陆方面，在1960年代启动了对国家馆藏的鉴定。1983年，谢稚柳、启功、徐邦达、杨仁恺、刘九庵、傅熹年、谢辰生几位老先生，对全国公立馆藏的中国古代书画作品，作了第一次系统的鉴定，大量被标为“宋画”的浙派作品和更晚一点的其他作品，被甄别了出来。

　　1990年代，根据老先生们的这批鉴定笔记，文物出版社出版了《中国古代书画图目》，8开本，23册。

　　那么经过全球不同地区的努力，到了20世纪90年代，宋画的真面目基本清晰了。

　　因此宋画并不是从宋代以来就有的概念，很长时间人们不知道什么是宋画，也不认为宋画是重要的。过去百年，我们的认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浙江大学编纂《宋画全集》赶上了好时机，如果没有这些前辈学者的努力，一部能站得住的《宋画全集》不可能形成。虽然现在收入的很多作品还可以再斟酌，但是基础已经比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