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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19年12月15日
来源 中国文化报12月15日 第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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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以“心画”成诗画

——纪念陆维钊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

 

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 高世名

 

陆维钊先生1959年来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开始教授古典文学,至今整整一个甲子。他1960年正式加入美院,那年已经是62岁。他与沙孟海先生一起,开创了我国现代书法教育的学院体系。其后历经十年浩劫,1978年返校,1979年以80岁高龄招收研究生,成就一枝五叶,为中国高等书法教育开辟了新的格局。

 

陆维钊

    

陆维钊首先是位学者,他的学问底子是新史学。他代业师王哲安所作的《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序》,可见他对此学问的把握。陆维钊论及王国维之治学,言其:“治学之方,虽有类于乾嘉诸老,而实非乾嘉诸老所能范围。其疑古也……其创新也,不仅罗证之所应有,而必通其类例之所在。此有得于西欧学术精湛绵密之助也……以史治经,不轻疑古,亦不易于墨守自封,必求其真。故六经皆史之论虽发于前人,而以之与地下史料相印证,立今后新史学之骨干者,谓之始于先兄可也。”

    

在其1922年发表于《史地学报》的《中等中国历史教科书编辑商例》中,也遍布着新史学的光辉与锐气。此后陆维钊论及文学、古代史、史学教育、金石学等各个方面,都能够做到有所发现,有所拓展。

    

同时,陆维钊在诗词方面兴趣极浓,成就甚高。他是现代意义上的学者和书家,他也是传统意义的读书人、文人。陆维钊诗书画印俱佳,打通了学术与艺术的界限,然而,他那辈人绝非今日所谓“跨学科、跨领域”,而是无畛域,无分别。陆先生的学问和创作是贯通一体的,因而是超越性的,是真正的通人之学。

    

诗词写作贯穿陆维钊的一生,其诗早熟,风神佚荡,郁勃苍茫,比如“亭中樽酒宽胸臆,烟里楼台入画图。此恨年年消不得,秋来诗思满江湖”;又比如“孤城莽荡余王气,落日苍凉见杀机。惟有南朝僧寺在,至今犹替佛传衣”;再如“坐觉江湖劳邂逅,独回襟抱慰蹉跎。夜阑若问平生意,碧海青天看逝波”。陆先生是多情之人,其词清俊潇洒、曲折婉转。多年前我曾读过他的《玲珑四犯》,以为可以作为文学史的典范读本:

    

澹日水繁,高城风定,登临秋事谁主。抗歌千载意,俯仰人前趣。莼鲈漫催别绪。记年时,拂衣归去。两袖黄花,一林霜磬,月夜剪灯语。

    

吴天几回重叙,甚香消酒醒,愁思难数。江空天不动,野阔星如雨。阑干是处堪惆怅,莫轻过,重阳风雨。恁刬地楼台,悄笳声如许。

 

《心画》

 

最近,“心画——纪念陆维钊诞辰一百二十周年文献展”正在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展出。看这个展览我们有双重的快意,一是品读其诗词,体味陆维钊的文章辞华、义理怀抱;二是观赏陆维钊的书法,体味其笔锋之始转点画,书道之性灵形制。二者相通之处,本乎性情。陆维钊的书法得民国风气,又有所超越,他融汇诸体,贯通碑帖,别开生面,自成一格。这次展出的手稿,早年遒逸清丽、峻洁倜傥,晚岁老辣姿媚、凝重雍容。像陆维钊这样的学人书家,从其日常书写中,最可见其书道真实发展之轨迹。

 

对陆维钊先生这辈人来说,诗词和书法都是骨子里的东西,其论词与论书颇有相通之处。他在《雪梅香》的评注说:“顿挫处饶有大家风度,惟蜃合句太滞。”在《金缕曲》后又批注道:“词笔往而能回,放而能敛,较去年之作沉着多矣。先求与古人合,再求与古人离,循序而进,其先后不可紊也。感事之作,尤须言近旨远,深而不露。”

 

陆维钊博通经史,精擅诗词,诸多才华凝聚,成就其书道。古人言学问既有生而知之者,有学而知之者,更有困而知之者。这“困而知之”,是大时代之大困局所致,所以陆维钊书法文辞间颇具继往开来之格局,常有昂然抗格之意气。他学养丰厚,却绝非抱残守缺、师古泥古之辈,就像他诗中所言:“吾侪自有千秋意,薄古方能见厚今。”他论医道之“通”亦是如此:“通也者,通其理,明其性,习其情,而备掌其法度,守常应变,各适其宜也。”

 

陆维钊在《书法专业研究生教学纲要》中提出了著名的60个问题,实际上是国美书法专业“诗书画印”兼通以及外延入各个学科的蓝图,外延之途径为文化史、考古学、文学、史学和哲学。尤为关键的是:陆维钊将甲骨文列入学习对象,并引用董作宾殷代书法“五期说”,又将金文的作品分别归五类加以学习,如散氏盘、兮甲盘为浑穆苍劲类,大盂鼎、师遽簋为雍容闲雅类,王孙钟、邾公坙钟为顾盼婀娜类,齐陈曼簠为轻灵细锐一路,宗妇鼎、秦公簋为疏散磊落之属。此种分类法与康有为《广艺舟双楫》颇有相似之处,但较之康氏则更有其可教可学之道。尤其是他以上古文字直通隶、篆书道,对高等书法教育至为关键。由于陆先生的远见卓识,中国美院之书法教学自诞生之日起,即开创出一种培养“通人”的模式,通达于古文字、金石文献、经史之学,旁及文学辞章之道。

 

《 鹧鸪天》

 

这次展览题为“心画”,来自杨雄《法言——问神篇》,陆维钊以为此二字“最足以表示书法之精义”,即“示人之心理”。说得直接一点,就是要真性情。陆维钊先生这一辈人,自旧学出身,经新学砥砺,他们不狭隘,不教条,不迂腐,学问在他们身上是“有情之学”和“有为之学”。

 

通过陆维钊的两首诗,可以追思他的平生意气、心事浮沉。第一首写维新,当为早年所作:“万死归来剩此身,市朝尤记倡维新。翠华缥缈空陈迹,书笔苍茫泣鬼神。大道报国三世梦,名园长负六朝春。可怜晚节旁人论,不齿当年老逐臣。”

 

第二首记晚年心境:“薄暮胸怀积已空,高轩围树春秋风。乍看棋局思江海,薄有园林属雁鸿。镜里年华悲覆水,灯前滋味悔雕虫。漫云陟岵诗心苦,泉下思尔味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