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9日,99岁的刘江先生永远放下了手中的笔和刻刀。
今天上午,是他的追悼会,杭州殡仪馆,不断有人赶来,送别这位中国书法篆刻界的泰斗,送别这位“大家的父亲”。
众所周知,刘江先生身上有无数的光环。他是著名书法篆刻艺术家、教育家,是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西泠印社名誉社长,曾荣获中国书法家协会“20世纪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中国兰亭奖·终身成就奖”等等。
但是,今天,我们不谈艺术,不谈荣誉,不谈他丰富的一生,今天,我们说说一位与众不同的刘江先生,一位生活清贫、人格高尚的刘江先生。
因为,他留给后人的不仅是艺术上的卓越成就,更是那一代学人的风骨精神。
这是永恒的遗产,也是一个时代的纪念。
“他是大家的父亲”
在聊过的刘江先生所有的学生里,有一个对他共同的评价:就像是一个父亲,真正的亦师亦父。
“他是大家的父亲。”刘江的儿子刘丹也这样告诉记者。
对于这种身份,西泠印社社员季关泉特别有感受。
“我高中毕业后从军,无缘成为刘老任教的美院学生。但很幸运,在1988年的西泠印社社庆活动中,由启蒙老师袁道厚先生介绍认识了刘老,才结下三十多年的师生情义。” 他这样回忆。
“记得我那时特别爱打破砂锅问到底,许多时候现在想来都是钻牛角尖了,可刘老总是那么乐呵呵地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讲解,拿来一本又一本的资料给我看,不厌其烦,直到我彻底明白为止。”
季关泉来自农村,刚到杭州安家落户时,生活难免清贫,常会被钱难倒。
他出版第一册作品选集时,是有人资助的,季关泉总觉得应该拿点什么东西感谢感谢,只好求助于自己的老师刘江。
刘老每每有这样的事,看到他的冏态,必然先是莞尔一笑,然后乐呵呵地为他铺纸挥毫。
“那时的我真像一个向老父亲讨要零花钱的孩子,每每想起,心底就会涌出一股暖流,如今斯人已去,怎不令人哀思潮涌,热泪盈眶。”季关泉这样回忆。
季关泉和恩师刘江
刘江还特别喜欢孩子。谁家带去的孩子,他都会抱一抱,摸摸孩子的头。
这大概是和他参加过抗美援朝,经历过那些出生入死的战场洗礼有关吧,对新生命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和珍惜。
季关泉也早有听说。一开始是听袁道厚先生说,刘老如何如何喜欢他女儿,每次出国考察,都会记得给袁老师的女儿带点小礼物,后来袁老师的女儿长大了,也没时间经常去刘老家,而他的女儿已经出生,刘老就把这份对小孩的爱给了他女儿。
“孩子们与刘老也格外的亲近,在孩子们面前,刘老的笑是那么爽朗和灿烂,与他对我的那种充满慈爱的笑判若两人。”
有一次,季关泉在河坊街买了一枚上面有一方小孩钮的印章,知道刘老喜欢小孩就想送给他把玩,果然他非常喜欢,爱不释手。
但是,令季关泉每想到的是,当他再去看望他时,他却在这方石头上刻上了季关泉女儿的名字。
这不禁让季关泉感慨万分。“是呀,刘老是真的爱小孩,他对小孩的爱是那种活生生的爱,真真切切的爱!”
现在,老师走了,再看到这枚印章,季关泉不禁泪流满面。
刘江给季关泉女儿刻的印章
在校门口等学生来上课
刘江几乎每天都要看《新闻联播》。
每个星期里找一天,胡小罕和于良子会在晚上七点半《新闻联播》结束时,一起出现在刘江的家里,向他请教篆刻。
1987年,胡小罕和于良子还是小伙子,他们业余都喜欢篆刻。
当时,浙江省的一些知名的书法家在社会招收学生,有一点基础的,就可以让你有机会深入学习。
因为刘江在浙江省乃至全国都是著名的篆刻家,他们早有耳闻。“我们无知者无畏,搞了几方篆刻然后递交资料。”于良子说,
还有一个要求,是要有论文。
就在那个时候,刘江的意识中就是,培养篆刻人,不仅要会刻印,而且还要有理论的思考。
没想到,两人都通过了。
于良子去“报到”的时候是一个傍晚,晚饭后刘江还在做家务。“刘老师就看了看我的东西,然后聊了聊家常,就像一个大家长一样。”
就这样,他们三人之间有几十年的交往。
于良子很内疚的一件事是:有一天,刘江跟他们说,下星期二他在美院上课,你们可以来旁听,两人答应了。但是,于良子在单位上班,约定的前一天突然接到任务要出差,来不及跟刘老师联系,那时候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所以他就出差去了。后来他才知道,刘江那天早上一直在美院大门口等,一直到快上课的时候他才进去。所以,回想起来,于良子总是内疚。
如今也是西泠印社社员的于良子还有个小小的遗憾,他有一部印稿在审校,没有赶在老师刘江走之前出来。但是刘老师一件给他序题好,标注给他列好。
这是十多年前,刘江要求他们出的印谱。“我就当做一个作业吧,刘老师布置给我的一个作业。”
有一年,刘江还亲自带着他们去沙孟海先生家里求教。那是1989年靠近年关的时候,还是个下雪天。那时候还没有出租车,大家走着去的,刘老师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推过去的。
2010年,浙江省文化厅为全省艺术家非遗传承人举办了一个集体的拜师仪式,每一个大师都要有两个学生,没想到的是,刘江居然挑了业余出身的于良子和胡小罕。
刘江送给他们一人一把刻刀,作为一种凭信。
“刘老师是有教无类。我们是社会上的,不是正式科班出身的,也一样对待,这一点我们非常感动。”于良子这样说。
如今已经是浙江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的胡小罕则记得,刘江老师家里经常看到一大堆的信件,都是来自社会各界的,有的就是小学生、中学生的来信、请教,有的是来讨教,有的是来求职。当时刘江年纪有点大了,但是基本上还是要回复。
从来没有收过一分钱的学费
刘江给学生们留下的印象最深的是,是奉献。
“我们两人进入刘老师门下,他辛辛苦苦教了我们这么多年,但是从来没有收过一分钱的学费。”于良子说。
不仅如此,刘江还主动给他们刻印。不仅是他们自己的,还包括他们的爱人、孩子等等。他们不好意思,从来不提要求,都是刘江主动给的。
物质上,刘江极其清贫。有一年,刘老师刚好生日,当时两人就向他送了一个蛋糕。师母就说,哎,我们不弄这个。“我们的这个苗头他马上给杀了。”
在学生们看来,刘老师辛辛苦苦一辈子,都给了别人,给了社会,自己没有享过福。虽然做过多年西泠印社的执行社长和名誉社长,但是他的儿子刘丹还没有加入西泠印社。
“只要有大灾他一定会捐款。他在年纪大起来以后,也做了很好的安排,有些作品捐给美院,有些捐给西泠印社,思路都很清晰。”于良子说。
2006年8月30日,时年81岁刘江将60件书法、40件篆刻共计100件作品捐赠给了浙江省博物馆。
2009年9月19日,刘江把这精心创作的60件书法和篆刻珍品,捐献给了培养他的中国美术学院。 2009年10月19日,刘江把凝聚着数年心血的100方篆刻精品,全部捐赠给了西泠印社。
……
“刘老师虽然人去了,但是他留给我们一些东西,以及我们过往的一些点点滴滴,我觉得刘老师还在的。有时候在刻印章写字,我觉得刘老师边上在看着我。我有时候设计个印稿,我想如果这方印稿让刘老师设计他会怎么设计,自然而然会想到。”于良子这样告诉记者。
给陆维钊送了很多年花圈
刘江先生去世后,陆维钊先生的长子陆昭徽也感慨地回忆了几个小故事。
1962年,经文化部批准,浙江美院开始筹组书法篆刻专业,并成立了筹建小组,由院长潘天寿先生亲自挂帅,组员包括吴茀之、陆维钊、诸乐三、沙孟海、朱家济和刘江,并指定由陆维钊具体负责筹建工作,刘江担任秘书。
两位先生筚路蓝缕,在全国各地去找资料,在灰尘如烟、蠹虫成群的书库中,爬上蹲下,整天挑选,汗流浃背,为了节省经费和时间,午餐往往是一碗鸭血汤加米饭,晚上则住在各自的亲戚家。两人顺利完成了筹备工作。
1980年陆维钊先生去世,但两人的感情并没有终止。
陆维钊、沙孟海、诸乐三在阅卷,刘江(右一)现场助理
“父亲去世以后,每逢清明我们前往南山祭扫,总能在父亲墓前见到刘江先生赠送的小花圈。直到他年过八十,难以登山为止,年年如此,从未间断。”
他还举了一个事例,2005年,他们兄弟姐妹四个自费在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了线装本《陆维钊诗词选》,并计划将该书分寄给各省市以及相关高校的图书馆收藏,为此,需刻一枚“陆维钊家属赠”的印章。“得悉此事,刘江先生第二天便篆刻完成,并亲自将印章送到家母手中,使我们深受感动。”
“从刘江先生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我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种种优秀品质:诸如刻苦求学、潜心钻研;又如正直处世、忠厚待人;再如淡泊名利、谦虚谨慎;尤其是他那深厚的爱国情怀,更是值得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斯人已去,精神永存。” 陆昭徽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