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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16年06月29日
来源 中国美术学院 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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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秋天,我大三那年终于等来了老韩的素描课。

 

老韩是韩黎坤老师,刻霸悍的黑白木刻,画古雅的斑驳石头,我对他的书法印象很深,所以对他的课有期待。

 

 

我自己,从大二下学期画素描的时候就开始不安分。长期作业,既要写实,又企图搞点艺术,同时我又不愿意学弗洛伊德或巴尔丢斯,我在图书馆里面找到一个叫做佩尔斯坦的美国画家,每次在教室里抢座位我都抢离模特儿很近的位置,画大透视,构图撑满纸面,纸张的边缘有时候会把头和脚切割掉。在画面里面造成一种逼迫感。这样比较不唯美,当时,那种感觉似乎比较能兼容我在素描课之外自己研究的博伊斯和激浪派。后来我用这种风格发展出块块画法,画了这次展出的《故事》系列等素描创作。

 

 

 


1990年故事系列

 

到了韩老师的课堂上,我用一年半时间开始了一场嚣张的实验,并得到了极大的纵容。

 

韩老师的课是短期作业,过去的惯例是一个上午一张对开或全开人体。我画到最嗨的时候是一个上午三张,通常是两张。这种短期作业,当时的浙江美院流行的画法是用炭精条或木炭条,遇到方折的地方用锋利的中锋线条,遇到人体结构圆转的地方把碳条倒下来横扫出调子。这种画法以国画系为中心流行,据说和浙派人物画有关,其实也和版画系前辈舒传曦先生从东德带回来的画法有关,总之吧,既能够写实地画在人体结构上,又对于对象的色调有所提炼,有点像中国画的笔墨,所以在浙江美院这样画素描很正宗。于是就让我对这种风格十分不以为然。我想要故意对着干。想要尽量画得丑,画得吃力。

 

说实话我略微有点担心这种目标会让老韩受不了。然而并没有。当时为了在造型上脱掉摄影的影响,我临摹了不少陈老莲的画,画人体写生的时候,也把陈老莲的复印品钉在画板右上角,号称要在写生中把人体画出一种陈老莲感。没想到这一招让老韩很赏识。陈老莲的人物造型,有一种胳膊肘朝外撇的感觉,你可以说是拙稚,或者说是高古。总之吧。老韩认这个。于是我发现,韩老师虽然是在毛文艺时代受的教育,骨子里是中国文人。于是我越发嚣张起来。开始往画板上钉南传佛教佛像的图片,把人体画成泰国缅甸似的宽肩膀瘦腰。老韩没有表态。拿着炭笔,冲到班上画的比较没自信的一位同学的画上面开始题字。

 

他总是这样,坐在那里看大家画,有时突然大手一拍大腿:“某某某,快停快停,这样刚好,再画下去砸了!”。然后冲过去,抢过那位同学的炭笔,帮人在画上面写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某画于浙江美院。而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韩老似乎从没有在我的画面上提过字。于是我非常自恋地把他的题字理解成对弱势学生的加持。但是,每次留校作业,往往还是我和老应、老曹的留得最多。老应是我们班上画得最唯美的,我是班上画的最暴烈最丑的。

 


 

三年级下学期赶上教室装修,于是韩老师的素描课延伸到了四年级上学期。这对于我意义重大。读书的时候,别看三下和四上只差一个学期,理解力差很多。到了四年级的时候,我终于画出了自己满意的画。

 

三年级我画了一批参考卢奥、马蒂斯、马约尔风格的圆乎乎黑乎乎的人体之后,自己觉得圆而厚实的造型很难避免装饰性。而我决心彻底和装饰性决裂。于是重新从科克斯卡、梵高的素描里面找营养,拼命把外轮廓线画得方方硬硬地疙疙瘩瘩的。我总结出一套“整体荒谬、局部写实、夸大细节”的造型原则,终于画出了当年浙江美院史上最丑的人体。为了追求画得吃力,我还到处找那种质量不好的,画不太出来的炭笔来用。没想到,这么变态的玩法,老韩还是吞下了。搞得我有点小挫败感。不是吗,连老师都觉得你好,那你前卫个屁啊!

 

 

 

 

到了我做毕业创作的时候,所有这些素描实验就都往大玻璃上搬了。当时我受约翰凯奇影响,想要用大玻璃做迷宫,为了勉强能够算是版画系的毕业创作,就用丝网版画往上面印形象。各个系的毕业创作,少有这么大规模,我又一次得意于这样的方案可能会被毙掉。为了做交换,我用两个月时间很认真地刻了一张八路军古典木刻,参加《纪念延安文艺座谈会50周年美展》,得了奖。然后去和老韩谈。我挑拨离间说:人家油画系都笑我们版画系是插图系,我来整一把大的,怎么样?韩老师笑而不语。一年素描课上下来,我在他面前已经很嚣张了。谁让他总是拿着大厚巴掌把你肩膀拍得生痛,搞一副哥们义气的效果呢?

 


1992年6月大玻璃布展 左起陈亮洁(背影)、张俊、杨福东(背影)、曹晓阳、邱志杰

 


1992年6月大玻璃布展 左起杨福东、陈亮洁、王晓明、林可同、曹晓阳、邱志杰、李勇、谭韧

 

总结起来,韩老师的素描课,三个特点。一是大工作量,不主张往细节死磕,讲气场。和别的素描老师叫着大家要画进去不同,他总是叫着停下来。和这个有关。这种风格,可能也和他骨子里的文人画气质有关。这种大工作量的特点,在他的训练之下,我一直保持到现在。

 

第二个特点是,功夫在诗外,他很注重画外的品味和教养。所以他喜欢往人家画面上题字,他也看得惯我拿着陈老莲和佛像改造人体写生。他更注意的其实不是一张画面的得失,而是一个人能力的成长。记得有一次他坐在那里,泡着我带到教室里的铁观音,悠悠地说,其实素描的最高境界,应该是站在正面画侧面,站在侧面画背面,站在背面画那边那个侧面。我们同学心气高,第二天当即尝试。其实谁都做不到,企图站在侧面画正面的时候,难免要跑回正面偷看一眼。于是教室里人忙成一团,时有相撞。传奇的素描场面固然没有如愿到来,但是就在这个从正面跑到背面,看一眼再跑回画面前的几米的距离中,我们理解了什么是素描。

 

多年之后,我和南非素描动画大师威廉.肯特里奇聊天,他说他画面上画几笔,走回照相机按一下快门,再走回来画几笔,也就是在那几米之间,理解了绘画是什么。

 




 

 

 


1991年 西藏速写

 

韩老师的第三个特点,则是更加重要的。那就是他纵容,甚至助长了我们的张狂。到了我三年级的时候,佟飚、曹晓阳入学读一年级,在302宿舍形成了学生中的“反动学术权威”的小核心。各种实验,吸引一些各系的同学聚集,在学校招摇过市,嚣张的很。我们这伙活宝,只要到教室里去画素描,老韩随手就递过来一包白色的“箭牌”。似乎是感激我们给他面子去画画。最荒诞的是,有一回油画系同学请我们去看画,我们动手就改,把两个教室的画全给改了一遍。第二天,油画系主任胡振宇先生在走廊里面找韩老师告状。说邱志杰他们破坏油画系的教学秩序。我听见老韩在走廊里很夸张地骂:这还得了,这必须严肃处理。然后这位大佬走进教室来找我:“你干的?”,我点点头。他狠狠地朝我竖了一下大拇指走了。

 

韩老师教到我和老应这个班的时候,就没有拿示范作业来教室。他对我们说,我在系里已经找不出可以给你们当做示范作业的作品啦。你们已经是版画系史上画得最好的了。拜托你们这学期多画一些,我好留下来给以后的同学当范画哦!于是我们班的熊孩子们都疯了。如今回想,我深刻地觉得当年年少无知,被老韩忽悠了。我绝对相信,等他教到曹晓阳、佟飚他们班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和老应、老曹出卖的。他也会这么说的。

还是胡振宇先生,有一次来找老韩借示范作业,是借给和我们同届的楼笙华他们班当示范作业。老韩居然没有从版画系到库存中拿画,他从我们班拿。且是直接略过老应、老曹和我这种自以为是高手的人,拿了我们班上最不自信的一位女同学的两张画,交给了油画系。

这个动作,当年我们都觉得不可理喻,用一句“真TM荒诞”来概括,今天略约能理解先生的用心良苦了。

 

我们自己在青年时代,并不知道自己的自信心曾经被长者们何等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们的轻狂,曾经无数次地被宽容。我们的野心,曾经一再地被信任。

 

正是这种宽容和保护,成就了一座伟大的艺术学院,是韩黎坤老师,和其他像他一样的老师们,护持着传统,怀揣着种子,等待着未来。让当年的浙江美院,成了我们永远的精神故乡。

 

转眼我们这群当年的调皮捣蛋白专路线学生,都已经慢慢靠近韩老师当年教我们的年龄。也各自担起了和他当年相似的职位,承担相似的责任。我们需要提醒自己的是,我会像他那样对待年轻人吗?

 

我们活着,我们的老师们就不会死去。我们的学生们在,我们就不会死去。

 

2016年6月28日 于北京机场

 

 


1993年底在杭州三台山,曹曉陽、邱志杰、佟飚

 

 

 


1991年,在浙江美院版画系与韩黎坤教授

 


1992年6月,浙江美院的毕业答辩

 


1992年6月,浙江美院的毕业答辩2 正面穿红衣服者为韩黎坤教授

 


1990年,浙江美院时代,背景为《重复书写一千遍兰亭序》

 

 

 

 


2013众神系列局部

 


2009《给邱家瓦的三十封信》局部